在中国话里,“读书”和“念书”都有上学的意思。但我小学还没毕业就遇上了文革,此后十几年便再没有正经读书的机会了。恢复高考之后,本可以努一把力进大学正经读书,但那时我对刚恢复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,考过一次未被第一志愿的学校录取,此后便打消了再进校门的想法。文革之后人才奇缺。我所在的单位为了培训职工,花钱给一批年轻人报名读武汉大学的“函授大专”。这种“大专”很好念,学完八门功课就发个文凭。我为应付考试看教材的时间,加起来大概不超过三个月。有人根据网上的资料,说我是武汉大学毕业云云。其实一听到别人这么说,我就有无地自容的感觉。千里之外的武汉大学大门开在哪里,我至今也不晓得。所以即使算上这段经历,我基本上也是个没有正经读过书的人。不过,正经读书的时间虽然不多,却不能说没读过正经书。久已养成的翻书党习惯至今未改,还是看了不少好书的,虽然多是在卧榻或厕上完成,所谓“研读”完全谈不上。收在这本小书(即《虽败犹荣的先知》,下同——编者注)中的文章,便是这种不正经读书的结果,其中多半是应媒体之约而写,与读友分享读书乐趣的书评。有几篇曾收在《尤利西斯的自缚》,此书去年再版时为求体例统一,将书评类的文字悉数取下。现在借这个机会略加订正,重录于此。既然是一本书评集,就此发几句有关读书的感想当不算题外话。现在不时听到有人怀念上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风清气正,理想高远,而今天的社会物欲横流,人都变得太势利,把读书的心情搞坏了。我对这种说法总有点儿不以为然。那时可供选择的事太少,可读的好书更是少得可怜,因为无事做、书又少而喜读,犹饥不择食之人,并不值得夸耀。物欲乃人的自然属性,可清可浊,势利只是其中一种结果而已,导之以规则能益于众,用之以品格可成雅趣。因困厄而发愤,是只有少数圣贤才能做到的事情。退而言之,倘若成就圣贤须以万千生灵困顿颠沛为条件,恰如西谚“为实现正义,哪怕世界被毁”(fiat iustitia,ne pereat mundus),那未免也太野蛮了。普通人所应追求的,不是穷且益坚,而是富而好礼。以上所说如今人“势利”的一种表现,便是为各种目的而喜欢积累“人脉”。所谓熟人多好办事,这当然没什么不对。不过现代社会若只能靠熟人生存,就跟部落时代没有什么区别了。外人进了部落社会总是很危险的,因为那里对陌生人一般都不太友好。而现代社会从根本上说就是一个陌生人的社会,或称“匿名社会”,大家都生活在彼此素不相识的万千人之中。它给人带来的孤独感常被人诟病,但它的优点也正在于无数的陌生人之间可以展开合作。我们衣食住行所需要的一切,几乎都是由陌生人提供的。能否与陌生人愉快合作,不但可以用来判断社会的运行是否健康,也是一个人能力大小的可靠标准!我认为读书便是与陌生人合作的重要方式之一。无论作者是死人还是活人,无须征得其同意,他都会给你很多帮助。至少以我自己的经验,那些素不相识的作者提供的帮助,要比熟人多得多,也大得多。对熟人过于热情往往会惹来烦恼,而对于好书,无论你多么热情,从来只有正回报。不过,这种正回报未必如古人所说,能为你解疑释惑,明辨善恶是非。这本书里所介绍的多半与政治有关。盖政治世界利益错综,价值纷呈,能条分缕析自成一格,让人细窥其中一二道理者,已是十分难得。判断书品之优劣,除了宗教圣典之外,那些不设前提,不交代论域,自称救世不二法门的书,基本上都不是正经书。以我的感觉,政治学中的好书,多多少少都有些反智主义倾向,即老子“不以智治国,国之福”所表达的意思。这种境界谈不上多高,至少有一个好处,它可以让你避免莽撞行事。学政治不能只坐而论道,而是要起而践行,且事关天下苍生,故当以自爱而不自贵为宜。统治的丑恶与严酷陷人于屈辱之境,使人难有让步与妥协的心情,于是便忘记了《大学》中说的“好而知其恶,尽而知其美”的道理,换成现代政治学的语言,即妥协才是政治的灵魂,审慎才是国祚之神明。读一读那些政治学先贤的好处之一,就是它可以使我们拒绝因过于爱憎分明,遗忘了这种品质。
上文系冯克利先生给自己的著作《虽败犹荣的先知》所作的自序,原题为“我没有正经地读过书”。
冯先生系山东人,中国公认的一流翻译家,保守主义学者,山东大学博士生导师,曾担任山东省社会科学院儒学研究中心研究员,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学术思想的传播有突破性贡献,在公共思想领域有不可替代的地位。
冯克利的译著都是政治学方面的“大书”,比如《民主新论》《乌合之众》《致命的自负》《哈耶克文集》《邓小平时代》《自由·平等·博爱》等等。
除此之外,冯先生还著有《尤利西斯的自缚:政治思想笔记》,以及上文提到的那本《虽败犹荣的先知》等等。
冯先生上面那篇文章,读过的都说好,大家尤其喜欢文中这段话:倘若成就圣贤须以万千生灵困顿颠沛为条件,恰如西谚“为实现正义,哪怕世界被毁”,那未免也太野蛮了。普通人所应追求的,不是穷且益坚,而是富而好礼。
但是更打动我本人的,却是文末最后一段所阐述的思想,尤其是这句话:妥协才是政治的灵魂,审慎才是国祚之神明。读一读那些政治学先贤的好处之一,就是它可以使我们拒绝因过于爱憎分明,遗忘了这种品质。
读到这儿,我又想起了眼下那场正如火如荼的战争,以及它的那位不可一世的发动者。在他身上,那种“致命的自负”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。对一个“帝国”的长期统治,让他误以为自己真的英明伟大无比正确,拒绝向文明妥协。
虽然冯克利所译、哈耶克所著的那本《致命的自负》是一本政治学著作,它所批判的对象是一种类似于“白左”的某某主义,但它又未尝不是对那些极端自负的政治强人的画像呢?
由于“你懂的”的原因,我不便在此过多介绍哈耶克这本《致命的自负》,所以请感兴趣的朋友长按下图识码,进店了解详情。